月亮走啊我也走
發布時間:2024-04-30 09:52:18 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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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夏夢潔

  近來連綿的陰雨天,讓我想起了我的爺爺。

  送爺爺出殯的那天,是我記憶里最潮濕的冬天。那是冬月里一個普通的日子,一大早,雨就把整個天地涂得黢黑,黑泥把來往的褲腿裹得黢黑,搪瓷盆里的黑煙把守在一旁的人臉也熏得黢黑,我恍惚記得周圍每一絲呼吸悲傷得雷同,又在與爺爺做最后一次告別時哽咽得忐忑不一。

  爺爺的墓地在小城東邊,一座靠著公路的小山上,春秋鳥語蟬鳴并不冷清。每到清明、春節,我總堅持一個人去給他上墳,祭奠時有些話只能我倆說。

  爺爺對這座叫做“故鄉”的小城并不熟悉,他十五六歲離鄉,往東北趕赴抗美援朝戰場,勝利號角一響,又調頭去西邊戈壁灘上的新疆支援建設,從戈壁到綠洲,他絕大多數的歲月都在那里度過,直到過世前幾年因為身體不適才回了小城安養。我對爺爺這一段英雄史了解得并不清楚,大多來源于爺爺生前兵團戰友、鄰里間的龍門陣,以及爺爺年輕時身著戎裝的黑白照片。

  關于爺爺,記憶里和夢里的樣子都集中在我幼時生活在新疆烏魯木齊的時光。那時,爺爺白天在兵團上班,下班之后的時間便是專屬我的,所以我呼呼睡上一個午覺,醒來之后就可以帶著院里的大黃狗巴巴地守在那扇朱紅色的木門前等他回家。大黃身子比當年兩三歲的我還大,爺爺把它養得很好,毛發順溜、在陽光下還泛著亮光,它常常前腿趴在門檻上、后腿馱著身體蜷在一側門窩,看著很舒服的樣子。我也就學著它的樣子,下巴擱在門檻上,雙手伸在門外的塵土里扒拉,身子順著雙腿窩在另一側門窩。于是,等到爺爺騎著二八大杠到家門口,就看到滿臉花胡子的小孫女認真地學著大黃吐舌頭的糗樣兒。他來不及把自行車扶進院里,就把手套往兜里一揣,雙手將我舉過頭頂轉上幾圈,再把我放在正歡騰迎他的大黃背上,讓我騎著它在院里轉悠,他就站在院里那棵梨樹底下笑。所以小小的我一點兒不懼怕大黃,因為它規規矩矩忠于爺爺,而爺爺最疼我。

  爺爺非常贊同奶奶給我買漂亮的裙子、小巧的三輪車,還有那個年代少有的電子琴,并且毫不介意我穿著公主裙鉆進院兒西邊的雞圈和雞媽媽結實干上一架,再掏走幾枚雞蛋作為戰利品,然后滿頭雞毛交到廚房奶奶的灶臺上。奶奶又惱又氣的還未開口發作,爺爺就拉著我騎著二八大杠,朝院子外邊去了。

  出門所見,烏魯木齊是木訥的,沒有山巒、沒有河流,抬眼望前后都是南北朝向的房子,房子被院墻劃成小方塊似的一格格、院子又被土路隔成窄窄的一排排,小路則依賴人們將一次次往來的足跡沉積于此。

  那里常年有風,干燥的天氣把它固化成翻涌的沙塵,把整個世界蒙得昏黃,但爺爺會滿心歡喜地把生活變得溫潤。

  每天早上,不等天大亮,爺爺拎著我放在后座上,騎著自行車到養牛場擠上些鮮奶,再馱著壺將溫熱的奶送到左鄰右舍門口,挨個叩門說是多盛了些。爺爺做飯是出了名的好吃,一到休息日,就卷衣袖、拴圍裙、烀排骨和炸花生米,再叫上隔壁家的爺爺奶奶在院里圍上一桌,除了端上餐桌的,我的無忌童言也是他們的下酒菜。爺爺還愛當修理工,經常在別家院頭看他舉著土坯壘墻、歪著身子扶門框、光著膀子修桌椅,他那個寶貝工具箱釘釘框框作響,我和小伙伴們聽到聲響就會圍上去看稀奇,大膽點的孩子就伸出小手去木箱里翻騰,琢磨這聲響到底是怎樣發出的。爺爺偶爾有事外出,會把我托付給隔壁家奶奶的女兒,每到月底就借此由頭從自己工資里擇出一份送去,他說這地兒條件艱苦,只有從四面八方來的老人留著,難得有個年輕孩子肯守在身邊。很多年后,隔壁家的奶奶每每講起都很感慨。

  后來,待我到了入學年紀,爺爺將我送回了南方小城,一如當年把我父親送回小城一樣。爺爺說這里年輕老師不多,建設還得靠小輩兒一代代地攢勁,該學的知識不能落下。那是我一生坐得最漫長的火車,從烏魯木齊經甘肅、西安、四川再到重慶,整整三天兩夜,奶奶哭了一路,而再見爺爺也是許多年以后了。

  在沒有見面的日子里,爺爺常常給我寫信,每次隨信郵來的還有葡萄干、巴旦木、無花果干和奶粉。小時不識字,母親就一字一句反復念予我,我坐在身邊端坐著靜靜聽,聽著聽著心里憋住的思念就會傾斜甚至倒塌,淚水止不住地順著臉頰流。現在想來,那一滴滴淚都是經由懵懂的記憶和羈絆精心熬制、打磨出的。信件早在多年來搬家、求學、成家、立業哪個環節輾轉不見,但他給予小小的我最直白、充足、驕傲的愛,支撐我在之后很多個寂靜、昏暗、哭泣的夜里一次次再生長出活躍的力量。

  長大了些,書信變成了電話。我告訴他:“我長高了很多,身體也很棒。”他說:“可以了,可以了。”我告訴他:“我考的不錯,進了年級前十。”他說:“可以了,可以了。”我告訴他:“我高考不理想,大學也是。”他說:“可以了,可以了。”我告訴他:“等我長大孝順您。”他說:“退休就會回家。”

  爺爺的承諾第一次沒有兌現。在他退休第二天就突發腦梗,從此生活不能自理,一直與輪椅、拐棍相伴。但他對自己仿佛更加苛刻,每天一手拄著拐,一手扶著椅子把手,再鉚足了勁撐著墻站上幾分鐘,直到滿頭大汗。到了飯點,他拒絕家人喂食,右手先將麻木的左肢擺上飯桌,再取筷子,用下巴把飯碗護在桌沿,用剛好能將米飯趕進嘴里的位置,動作緊張好像在心里預演了很多遍,又緩慢得像顫抖的嘆息。如果家里來了客人,爺爺是執拗不肯上桌的,腦梗病人口角歪斜、持物不穩,他擔心會讓同桌的客人沉靜又無力地小心翼翼。直到病情加重的后期,才全面接受了家人的照顧。那時,他只能白天從床上被架到木椅上靠著,晚上再從木椅架回床上,陽光灑進客廳,他像凝然不動的雕塑。這一段于我是不愿想起的,那段回憶一翻就碎,心疼得厲害。

  那關于爺爺,我沉積記憶里最歡快的是什么呢?是他穿著灰色的中山裝,下了夜班,歪歪扭扭騎著二八大杠,在回來的路上一路唱著歌,歌聲隨著小路上的石子兒顛簸,在風里不由自主變得抑揚頓挫。有時候是“村里有個姑娘叫小芳,長得好看又善良”,有時候是“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我最喜歡那首“月亮走啊我也走,我和月亮交朋友喲,交朋友”。小時候的我一直以為,爺爺是月亮給我帶回來的。

  直到現在,我想他了,就會仰望月亮,輕輕哼著“月亮走啊我也走”,看著那古老又永恒的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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