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瞿明斌
金佛山方竹筍姓“方”?據說是地球上僅存的方竹筍林。這“方”字,我初聞頗覺詫異,竹筍如何能方?但我用手摸去,棱角分明,竟如人工削成一般。世上竹類千千萬,偏是這金佛山的竹子,生就一副倔強脾氣,不肯與同類為伍。
不僅如此,金佛山方竹筍還有兩大反季節“怪相”。一“怪”人們所見植物都是“雨后春筍”,而方竹筍卻偏要“雨后秋筍”,待每年立秋后才肯探頭生長。二“怪”尋常草木總是由低海拔向高海拔蔓延,方竹筍卻反其道而行,從金佛山高山之巔,一路向下生長。這兩般“怪”處,倒像是故意與天地法則作對,顯出幾分不合時宜的傲氣來。
金佛山方竹筍的采筍季大多在八月中下旬至十月上中旬。整個采筍季,筍農日日穿行于方竹林間,用腳將剛長出地面還冒著露氣的竹筍用腳蹬倒,然后彎腰將竹筍撿起來甩入背上的背篼,整個動作行云流水敏捷絲滑,沒有半點拖泥帶水。剛采下的方竹筍,外殼青紫相間,摸上去確有棱角,非是尋常圓滑之物。老筍農告訴我,方竹筍最妙的吃法,乃是用火直接燒熟,他們喚作“火燒外婆筍”。做法極其簡單:將剛剛采回帶殼的方竹筍置于火上燒,待外殼燒成焦黑后,剝去筍衣用手撕成片或絲,拌以鹽、糊辣殼、水豆食、蔥花等從老家帶上山的佐料。我嘗了一口,果然鮮美異常,不是城市中那些經過千百道工序的所謂“美食”可比。這味道里,有山的魂魄,有風的呼嘯,有陽光的曝曬,更有筍農手上的老繭氣。
憶及古人詠筍之句,唐代白居易有“紫籜坼故錦,素肌擘新玉”之句,宋代陸游亦云“色如玉版毛尖筍,味抵駝峰牛尾貍”。然而這些詩句,大約都是詠那尋常圓筍的。方竹筍這般古怪之物,怕是未曾入得詩人法眼。倘若他們嘗過這“火燒外婆筍”,不知要寫出何等奇句來。
往昔的筍農生活極苦。每年采筍季他們要在山上搭建起筍棚,一住便是兩三月。白日采筍,夜間烘烤,將鮮筍制成干筍,方能背下山賣給筍販。那筍棚我見過一次,不過幾根木頭支起,覆以茅草,四壁透風。夜間山風呼嘯,寒氣逼人,不知他們如何熬過這兩三個月的。而今采筍則大不相同了,無人機運輸以及現代物流的興起,筍農上午采回的方竹筍,當日便可發往全國各地,讓還帶著晨露氣息的方竹筍走上了城里人的餐桌。這般變化,倒也應了“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的老話。
我認識一位老筍農,姓陳,今年六十有八。他告訴我,過去要將烤干的方竹筍背下山,要走如刀削般的筍人天梯,那天梯都是搭建在七八十度的懸崖峭壁上,所以上下必須格外留神。筍山路崎嶇陡峭,背上百十來斤的筍子越背越沉,有時累極了就對著大山罵幾句粗話。現在好了,采筍公路修進了大山,好多筍農都買了摩托車、小貨車,將鮮筍直接運到公路邊賣給收筍的筍販,筍販們將還帶著露氣的方竹筍分級裝箱后,交給快遞物流車發往全國各地。“可是啊,”陳大爺抽了口旱煙,瞇著眼對我說,“我總覺得現在的鮮筍,沒從前那干筍的味道了。”我問他為何,他答不上來,只是搖頭。或許有些滋味,注定要伴隨著艱辛才能釀出;有些香氣,注定要要經過柴火的慢烤才會散發。
清晨,我漫步在方竹林間,仿佛聽見了方竹筍刺破泥土的沙沙聲,那一根根披著竹衣還未抖掉泥沙的方竹筍,好像是這山中采筍人倔強不屈的寫照。他們與這方竹一般,在貧瘠處扎根,在寒風中挺立。不隨大流,不慕繁華,守著金佛山這一方水土,自有一番傲骨。如今時代變了,他們也在變,只是那骨子里的硬氣,怕是變不了的。下山時,我回頭望了望金佛山。秋陽下,那一片片方竹林靜默如初。它們已經這樣站了千百年,看慣了人世變遷。明年秋風起時,又會有新的方竹筍破土而出,帶著棱角,帶著倔強,一如往常。
這世上,總該有些事物是不肯圓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