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熊昕
初秋，天空不見一絲雜塵，像被人用清水擦洗過一樣，藍得純粹高遠。幾縷纖云閑適游蕩，宛如潔凈的輕紗，在頭頂溫柔鋪展。清冽的秋風濾去了一切塵滓，空氣通透，呼吸間令人深深沉醉。
一縷秋風拂過河圖鎮，“漫居有點田”民宿便被帶入一場盛大的豐收狂歡。民宿周邊，稻田與板栗林交織成一幅五彩斑斕的秋日畫卷。在這里，時光仿佛慢了下來，只剩滿目金黃與馥郁甜香，秋風吹過原野，低訴著豐收的歡暢與喜悅。
晨光初透，我沿著秋日的田野信步，成熟的稻子在眼前延展，目力所及皆是沉甸甸的金黃。稻穗低垂著飽滿的頭顱，謙遜地朝向滋養它的大地。微風輕拂，稻浪起伏，簌簌作響，仿佛大地在淺唱一首豐收的歌謠。
農人早已在田里忙碌開了，鐮刀起落處，稻稈發出清脆的“嚓嚓”聲應聲而倒。汗水從他們古銅色的額角滑落，滴進腳下的泥土，臉上的笑意卻如同秋陽般熱烈而明亮。稻子被捆扎得結實，一捆捆整齊地立于田里，無聲宣告著倉廩的豐實。
沿著山間小道蜿蜒前行，路旁的板栗樹正靜靜展示著季節的慷慨。打板栗成了當地人另一件熱鬧的農事。我跟隨著村里的能人老李，他腰挎竹簍，手中緊握一根長竹竿，領我踏入山坡上的板栗林。陽光穿透枝葉縫隙，將斑駁光影灑落地上，樹上那些毛茸茸的刺球，仿佛蜷縮的小刺猬安靜立于枝頭。老李身手敏捷，竹竿輕點，枝頭便簌簌作響，接著“噼里啪啦”一陣悶響，青黃色的刺球如雨點般墜落。我在樹下彎腰撿拾，忽聽“咚”的一聲，一顆板栗不偏不倚砸在了老李光亮的腦門上。他哎喲一聲，卻并不惱，反而咧嘴笑了：“瞧見沒，板栗有靈性呢，專挑聰明腦袋砸!”周圍的人聽了，哄然開笑，那笑聲如熱流融進林間清冽的空氣，仿佛另一種秋陽。
青綠色的刺球撿拾也要格外小心，稍有不慎，尖利的刺球便會扎手。我學著老李的樣子，用厚實的布鞋底輕巧踩住刺球，輕輕一碾，那堅硬的殼便裂開一道口子，露出飽滿光潤的棕褐色果實。生板栗入口，一股清甜瞬間在舌尖彌漫，脆生生的，帶著山林里干凈的氣息。老李這時卻神秘一笑，眼角的皺紋深深淺淺，與板栗外殼溫潤的光澤，一同輝映著土地所賜予的滿足。他說：“急啥，生吃才幾成甜味，帶回去炒熟了，那才叫甜得鉆心咧!”
老李抬頭笑的時候，目光越過板栗樹叢，意外撞見一片梨園。梨樹枝干虬勁，沉甸甸的果實墜在枝頭，將樹枝壓得微微彎腰。黃澄澄的梨子掛滿樹梢，像無數盞點亮秋光的小燈籠，在枝葉間散發著暖融融的甜香。梨園深處人影晃動，不時傳來清脆笑語。原來是村里的姑娘正挎著竹籃，敏捷攀上低枝采摘，竹籃里很快盛滿這金黃的甜蜜。她們的笑聲清亮，隨風在枝葉間跳躍流淌，仿佛樹梢累累的果實也因這歡欣而微微顫動。
走進漫居民宿，還未邁進院門，便嗅到空氣中彌漫的溫暖香氣。民宿魏老板最拿手的板栗燒雞，此刻正在灶上咕嘟作響。土雞肉質緊實，吸飽湯汁的板栗甜糯綿軟，兩者在濃稠油亮的湯汁中親密交融。滾燙的香氣直往鼻子里鉆，勾得人饞蟲大動。待一勺濃湯入喉，暖意由舌尖直抵四肢百骸，那濃郁滋味，如同將整個豐盈的秋天濃縮于這一碗之中。窗外稻浪依舊翻滾，盤中煙火正盛，大地無聲的慷慨饋贈，最終化作舌尖上最熨帖的人間至味。
民宿廚房的窗子敞亮，我瞥見一位中年婦女在里面忙碌。她將女兒采回的金黃秋梨仔細削皮去核，雪白的梨肉堆滿大盆。小女孩圍在灶臺邊，踮腳盯著鍋里，眼睛亮晶晶的。媽媽將雪梨塊傾入大鍋，添上山泉水，又撒入幾片橘皮，灶膛柴火正旺，不久鍋中便“咕嘟咕嘟”翻騰起甜蜜氣泡。梨肉在滾水中漸漸融化，釋放出清潤芬芳，水汽氤氳彌漫，將整間廚房浸潤在一種清甜溫軟的氣息里。媽媽專注攪動，額上沁出細密汗珠，嘴角卻噙著滿足的笑。這灶臺邊升騰的煙火氣，蒸騰著果實最樸素的轉化，也升騰著農家世代相傳的智慧與溫情。
日頭西沉，暮色四合，白日那無垠的藍色天幕漸次隱退。夜幕緩緩垂落，星辰如約醒來，次第點亮于幽深天穹。星星排布得密實清晰，比起夏夜繁盛時的灼灼逼人，此時更多幾分溫潤明亮，點點光芒在深藍的夜幕里靜靜閃爍。我站在漫居民宿的小院中，仰首凝望，那些星星仿佛近在咫尺，舉手可摘。它們默然不語，又似喃喃低語，在無垠夜色里，傾訴著宇宙深處古老而寧靜的秘語。
我倚在窗邊，院中那株板栗樹默然靜立，枝葉在晚風里輕輕搖曳。忽而，幾個鄰家小童躡手躡腳溜到樹下，舉起長竿朝結滿刺球的枝椏用力一敲。“噗噗噗”，熟透的板栗應聲而落，像下起一陣帶殼的小雨，砸在松軟泥土上，也敲在民宿的玻璃頂棚上，叮叮咚咚，濺起滿院子清脆歡騰。孩子們爆發出一陣快活大笑，如受驚的鳥雀般哄笑著跑遠，只留下滿地滾動的板栗和空氣中尚未消散的童趣。我抬頭望去，深藍的夜空里，星光穿過枝葉縫隙溫柔灑落，仿佛天上的星子也禁不住人間收獲的喜悅，紛紛揚揚墜落，加入這場地上的慶典。
夜深了，我獨坐于庭院的玻璃頂棚下。頭頂枝葉篩碎了星光，光點如碎銀般搖曳落滿肩頭。偶爾，遲歸的板栗從枝頭墜落，“啪嗒”一聲敲在頂棚上，又滾落泥土，那聲響時而清脆，時而沉悶，仿佛大地深處傳來安詳的心跳，輕輕叩問著秋天最深沉的底蘊。
原來秋的豐饒，遠不止于谷滿倉廩的踏實。它更是在彎腰拾起板栗刺球時，指間傳來的微痛與期待;是望見金黃梨子在竹籃中堆疊時，心底漾開的甜潤;是女人熬煮梨膏時，那帶著果香的水汽;是孩子們敲落板栗后，那陣驚飛夜色卻點亮星光的無拘歡笑。
當我們將這沉甸甸的秋色收進糧倉，存進瓦罐，大地慷慨的給予便以另一種方式繼續滋養漫漫寒冬。待到雪花飄落，爐火正旺之時，舀一勺凝著時光的琥珀色梨膏，沖入滾水，看深秋的暖意重新在杯中舒展融化，那清甜溫潤的滋味入喉，便知人們啜飲的，分明是整個豐饒秋天所醞釀的，最深情的回甘。這大地無聲的饋贈，早已超越季節本身，化為生命深處足以抵御一切嚴寒的恒久暖意。
